松烟墨香

1. 松烟墨香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诗 云
  
  
           群山环抱着的小镇上，一条小溪从山间流出，穿过整个镇子，溪上常有人哼着小调捣着衣服。溪边斑驳的石板路上是一排古朴的房子，木质雕花的房梁，质朴的木板门，柱子下青石的台阶缝中钻出青苔。近山处还有一片竹林，竹中常有几把椅子，老人们总是摇着扇子在竹林里乘凉。这镇上有一户人家，每日从这户人家门前经过的人，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心旷神怡却又道不明的味道，镇上的人们已经当做了习惯，很少有人还会停下来闻这味道了。
  
          有一天，镇上的人们发现这户人家没有飘出那股香味，取而代之的却是傍晚门边“砰”的一声，好像门框都要碎了，并伴着他的一句激烈的叫喊：“说了多少遍了，我不想跟你学做什么破墨，我有我自己的追求，你就和你那些破墨过去吧，我再也不会回来了！”话音刚落，屋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，但他没有回头。之后，便有人看见他朝镇子外头跑去，那户人家，从此再也没有飘出一丝香味，像是里面再也没有了人一般寂静。
  
        他知道那户人家日日的香味是松烟的味道，因为他父亲是个徽墨手艺人，那松烟的味道便是父亲每日制作徽墨时散出的。他却不喜欢那味道，他总觉得刺鼻极了，也许是因为父亲年纪越来越大，就总是在他耳边唠叨，要求他学习这门他丝毫不感兴趣的手艺吧。
  
         那日他跑出家门后，就提前回到了学校，此后他接连收到了好几封信。母亲在第一封信中以一种央求的语气求他回家，说父亲现在生着病，怕是没办法继续做墨了，父亲真的不想让这制墨的手艺那么快就此失传，让他跟父亲学习制墨；而第二封信，他只草草扫了一眼看到“生病”“制墨”几字便不愿再看；后一封是镇长寄来的，镇长在信中说他父亲的情况很不好，让他务必要回家看看。读完信后，他心中一动，但转念一想，估计是父亲为了让他回去学手艺而编造的谎言，他太了解父亲了。可是为什么迟迟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呢？他有些奇怪。而这个时候快要到中国美院的入学考试了，学习国画专业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考进国美，以获得更大的发展，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考虑这些，于是，镇长的那封信便又被搁置在一旁。
  
           终于过了考试，自认为考试情况理想的他心情放松了许多，想起父亲，于是启程。回到家，他怔住了：堂屋的墙上，父亲的半身像披着黑纱；接着是母亲哭得红肿了的眼睛和镇长凝视他的目光。他站在原地，一时间无法动弹。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，他把自己关进父亲的屋子，三天三夜都没有出来。有那么一瞬间，他竟然觉得父亲屋子里的松烟味不那么刺鼻，甚至有点好闻起来。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的他开始后悔没有和父亲学制墨的技艺，可是一切都晚了。
  
         他本想留在家中守着父亲，或许能弥补些什么。可当他接到国美的录取通知书时，他意识到他自己的梦想就在眼前，他没有办法放弃它。他再次离开了家乡，这一去，就真的没再回来过。
  
          二十年过去了，在国画界已经小有成就的他在首都办起了一个小型画展，他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一幅幅画作，他早就忘记了父亲的制墨手艺，现在的他一心想在国画界取得更高的成就。就在他享受着众多好评的时候，他听见了人群中不和谐的一声“这画的水平也太差了吧，就这幅画，我见过一幅差不多的，那绘画水平，可不知道比这高出多少呢！”他闻之心里颇不是滋味，便拨开人群上前询问说话者口中的画究竟在何方，一向自认为画作不错的他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，让他遭到了这样的评价。
  
         经过一番打听，他得知那幅画在英国的一个收藏家手中，强烈的好奇心和求胜欲驱使着他寻着线索到了英国，几经辗转，他终于找到了那位收藏家。在看到画之后，他被深深地折服了，此时的他，才深感国画技艺的博大精深，他所掌握的，只是少的可怜的一点皮毛，他究竟是凭着什么在那沾沾自喜，自以为是呢？之后他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那精美的画面：它的构图是那么的恰到好处，远处的山上的树已成为小小的几点，近处的小桥流水，仿佛水真的在画中流动。他愈想愈觉得那画有些似曾相识，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。他再一次拜访了收藏家，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那幅画，一寸也没有放过。在看到落款时，他终于发现，那画的竟是他的家乡，而画作之人，是他父亲的挚友，也是他的启蒙师傅。千万缕思绪一下子涌上心头，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被名利熏昏了头脑的自己是多么愚蠢，他错了，真的错了。他开始想念家乡，想念曾经的老师，想念父亲了，可是，他早已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们了。
  
        他向收藏家提出用高价购买那幅画，只为在心中留下个念想。费尽了唇舌，磨破了嘴皮，收藏家才勉强松口，却提出了一个条件，要求他作一幅与这幅画一模一样的画，才肯将其卖给他。他在英国租了一间房子，开始没日没夜的模仿，一张，两张，三张，一周，两周......三个月过去了，他看着屋子里堆了满地的画纸，却没有一张与那幅画一模一样的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，他想，大概是没有希望买回那幅画了。
  
          他回到家里。又是一个月没有出门一步，怅然若失的他像丢了灵魂一般，每天每天疯狂的想着那幅画。他恨自己没用，恨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画也画不成个样子，连最敬爱的老师的一幅画都没有办法拿回。直到有一天，他在整理房间时，偶然从一个盒子中发现了父亲留下的一块墨，层层宣纸包裹着那块墨，通体漆黑，坚如石，纹如犀，掂在手中沉甸甸的，有一种说不出的厚重感。圆柱形的墨身上的雕花很朴实，是父亲一贯的风格。拿着墨块，就感到父亲还在身边，好像这块墨就代表了父亲一般。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小时候，老师教他作画时，说过的一句话，“墨，是画的灵魂，你父亲制作的墨啊，是我至今用过最称手的墨了”。画的灵魂，墨是画的灵魂，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，他猛然间明白了什么，拿起那块墨就冲进了书房。他在书房里呆了一天一夜，再出来时，手上拿着一幅画，他的手在颤抖，不知是因为一晚上没有休息还是因为那幅画。他终于成功了。他终于画出了一幅与原作一模一样的画，用父亲留下的那块墨。
  
         片刻也没有等待，他带着刚作好的画，马上赶往英国 ，来到收藏家的住所。收藏家见到他的画的第一反应，竟然是说不出一句话，仔细端详了几分钟，只吐出了一句“这...这画，真像，真像啊！”
  
        他捧着师傅画的那幅画，那是师傅留下来唯一的念想啊！那个晚上，他彻夜难眠。
  
        他带着那幅画回到了家乡，他久违的家乡，离别二十多年的家乡。在看到师傅那唯一留下的画作时，他心中对功名利禄的追求，一瞬间烟消云散。现在留下的，只有对家乡，对师傅，对父亲深深的思念，更有对父亲制墨工艺浓浓的兴趣。
  
        家乡还是那个家乡，青山还是如儿时一样青，小溪也是儿时那样的澄澈。家门前那条古老的小桥上挂满了枯藤快要垂入水中，房梁上精致的雕花仍然惊艳，青石台阶光滑了许多，里头的青苔更多了，连儿时生活的家中的一切陈设都没有任何变化，还是他儿时嬉戏的那个院子。只是院门的木头旧了许多，屋子的墙上又新添了几道脱落的墙皮，院子里的杂草也已经高过了半个人了。没有其他变化，可是，在他走进那个屋子时，却总觉得什么变了，少了一些东西。究竟是什么呢？他也说不上来。在屋子里打开画卷，注视着和眼前景物一模一样的画卷，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，好像的确是少了什么。他想学习制墨了，可是翻遍了父亲的书房，竟然没有一点关于制墨的书籍资料。于是他在镇上一家家的询问，但已经没有人会这门手艺了。是啊，当年父亲已经是唯一会制作“松烟香墨”的人了，他没有学，又怎么会有第二个人会呢？他真的很后悔，也很绝望。
  
       他又回到了儿时的家，却看到了被人搀扶着的镇长，看到他，蹒跚的走来，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交给他。原来父亲当年在镇上是个德高望重的手艺人，当年父亲没有给他写信的原因，是师傅告诉父亲，他很有绘画天赋，让父亲遵循他的意愿，不要强迫他学习制墨，而父亲临终时，将这个小匣子交给了镇长。当年他回来时父亲刚走，他沉浸在悲痛中，镇长便暂时没有给他，没想到后来他一走就是二十几年，终于等到他回来，将匣子亲手交给他。
  
       镇长离开后，他打开了匣子，当细看里面的几张纸时，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，眼泪决堤般地涌出，他太激动了，太高兴了。那几张纸，是父亲留下来的制墨手艺。
  
       转眼间，一年过去了，一年里，他日日在父亲的书房里，研究那制墨的工艺，终于，他成功了，屋子里飘出了松烟的香味。镇上的人们早就不是老一辈的人了，他们没有闻过松烟的味道，于是感到奇怪，纷纷驻足细品这无法言说的香味。原来，他之前总觉得少了的，是这缺失的松烟香气啊。
  
      小镇的镇口，自此多了一幅巨幅的宣传画，来到小镇的游人无不拍手称赞，那是他将师傅的画放大的，而师傅的那幅画，就静静的躺在了小镇的镇史中。
  
      他又在那片竹林里中开办了一个写生基地，这竹，小溪，青山，从此便跃然在一卷卷画卷中，供世人观赏。而他也决定一定要将松烟墨的工艺传下去，并且发扬光大。他深深地知道，墨与画啊，是分不开的。
  
      不知从哪天起，那间古旧屋子里，每日开始有人进出，飘出来的松烟香味，愈发浓了起来......
  
  
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 2017.4.3